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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童文学作家的勇气与耐心——评长篇儿童小说《纸飞机》
2018-04-04 16:19  

题记 

当幻想类的作品充塞市面、几乎堵满孩子阅读空间之时,我们无比渴望一些写实的、可见文学功底的作品问世,一部《纸飞机》顺应时望,端严而有力地来到了我们面前。作品质地厚重,叙述的成熟乃同辈作家中的佼佼者。字里行间的悲悯情怀,自然流露,使人心柔软而坚强。它给2017的儿童文学带来一片可观可叹的风景。

跨文体创作的勇气与探索 

在我的印象中,左昡是个写童话的青年作家。她拿手的本来是童话,《住在房梁上的必必》是她出版的第一部单行本,却在当年以一匹黑马的姿态一举拿下了第九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这让我们都对左昡接下来的童话创作有所期待,可在获奖之后的两三年里,却始终没有见她有什么童话上的大动静,只断断续续地听说她在写一部关于重庆大轰炸的长篇小说,名字就是《纸飞机》。

一个多年来写童话,而且只写童话的作家,忽然写起小说来,而且是以重庆大轰炸这样的大历史事件为背景的小说,说实话,我不是没有怀疑过其可能性。

虽然童话写作和小说写作都同属于文学,但两者无论是在语调、情调还是在题材、意象、立意、境界方面,都有很大差异。前者倾向于幻想,虽然也有写实成分,但一定是幻想成分大于写实成分;后者倾向于写实,虽然也有幻想成分,但一定是写实成分大于幻想成分。童话写作与小说写作的差异性是显而易见的,两者尽管都同样需要文学的功底,但两者的功夫似乎又不太一样。先前,有过写童话改写小说的,但,看来看去,还是有点儿像童话——那是一种腔调,一种叙事方式。

由于童话与小说在写作上的这种差异性,事实上,在看到《纸飞机》之前,我是一直担忧的。

但当我只看了《纸飞机》开头几行文字时,这种担忧就消失了。左昡真的是在写小说——写真正的小说。后来一路看下来,再也没有想起来这个人曾是以写童话见长。她很娴熟地驾驭了小说的叙事,历史事件、历史资料、十分逼真的日常生活场景的描绘,还有就是现场录音式的一段段的人物对话等,使这部小说成为一部典型的小说。日常感、现场感,加上地方风俗、饮食起居、方言土语,小说元素应有尽有。一换手,就能有如此地道的小说叙事,实属不易。

更让我惊喜的是,在这部18万字的小说中,我看到了左昡在文学叙事上所展现出的可贵的成熟。

《纸飞机》中出现了两次死亡让我印象深刻,一次是妈妈的死亡,一次是哥哥的死亡。这两个人都是金兰的至亲,按理说应该会有大篇幅的描写。不过让我非常惊讶的是,左昡对于这两个人物的死亡描写非常简单,一笔带过。我当时就在想,如果是一般的儿童文学作家,对于这样的情节处理会在前面做一个铺垫,后面会有对留下来的悲哀的漫长延续,可是左昡在处理这两个死亡的时候却有着自己的理解,那是文学的一种非常特别的处理方式,我不想多说,只写一句,留下思考,越是重如泰山,越是写得轻如惊鸿。后来我认可了这种写法,认为这个处理方式是在文学上非常成熟的一个标志——不铺展开写,却能让故事的压力愈加集聚不散,成为后文书写的背景与底色。这种写作上的节制不仅没有削减这两次死亡的重要性,反而使其成为隐忍的暗流,不断与小主人公“我”回归日常生活的愿望相拉扯,令这部儿童小说具备了更为绵长的艺术张力。

另一个令我印象深刻,或者说曾令我费解的地方是:左昡在这部小说开头铺陈了不下十数位在重庆生活的平民人物,男女老少,都有名有姓,可在故事的进程中,这些人物渐次散去,有的甚至是在一次轰炸后就了无痕迹。按照通常的小说写法,如果人物不在后面的故事里起到重要的作用,作家是无需对这些人物命名的,这种命名有时还会反过来干扰小说的主体叙事。然而,在《纸飞机》掩卷之后,这种对人物从有名有姓到无影无踪的处理方法却在我心中留下了一种微弱而悠长的回响——这也许正是战争中人物命运最为真实的书写,生死聚散,无理无常……

从《纸飞机》的种种文学处理上,我看到左昡作为一名青年儿童文学作家对于小说艺术的追求与探索,也看到她对于重庆大轰炸、对于战争的独到理解——那是她身为一个在重庆长大的写作者,在面对发生在她祖辈身上的伤痛时,发自内心的勇气和真诚。

儿童文学与重大题材以及儿童文学如何处理重大题材

我早已注意到了中国儿童文学与世界儿童文学的区别——区别之一,就是中国的儿童文学倾向于对一些重大题材的书写,我不是说,西方的儿童文学就不处理重大题材,只是说,我们的儿童文学处理重大题材的概率比西方儿童文学处理重大题材的概率要高,甚至要高很多,尤其是20世纪中期以后的儿童文学。

对此,有人质疑过中国的儿童文学,以西方儿童文学作品参照看,似乎中国的儿童文学不像是儿童文学——儿童文学就应当是《柳林风声》《夏洛的网》《秘密花园》那样的作品。我们几乎忘记发问:难道战争中没有儿童吗?难道革命中没有儿童吗?难道战争、革命没有影响到儿童吗?既然,儿童是历史的一员、时代的一员,儿童不只是与一只鹅有关,与一只青蛙有关,与一只蟋蟀有关,我们为什么一定要以西方儿童文学为唯一的儿童文学样式呢?我们写我们的,写我们想写的、应当写的就是。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有我们的模式呢?再说,我们这个国家灾难深重,我们每每提笔,就会陷入那样的悲哀、伤感与无法拂去的仇恨与爱,我们去掉这一切,合适吗?不合适吧!

《纸飞机》写的是轰动世界的重庆大轰炸。我们有过这个大轰炸,这是历史。那个历史里有着成千上万的儿童。他们在不时地突然而来的大轰炸中受到威胁、惊吓,甚至失去了小小的生命。中国的儿童文学就应当写实,这是义务,也是责任。

《纸飞机》是地地道道的儿童文学。儿童文学与非儿童文学,其实只是一个角度选择的问题。左昡找到了儿童文学处理这一重大题材的角度。作品以“我”——一个孩子的经历,书写了那场战乱。

在《纸飞机》里,左昡选择了风筝与纸飞机这两件儿童的玩物作为这部小说中两个具有象征意味的意象,它们都与天空有关。但前者象征着安宁、和平的时光,而后者象征着灾难、战争的时光。我们应当注意作品的开头与结尾。作品的开头是:“春天了!走,到珊瑚坝去放风筝!”作品的结尾又重回这一意象:小福手指着江中央的大片土地问“我”:“姐姐,那是什么地方?”“那是珊瑚坝。小福,等以后没有飞机了,我带你去那上面放风筝。”“我”说。“好啊,我们放风筝去!”小福拍起手来,金云眯着眼睛,也跟着笑了。这一句很重要:“以后没有飞机了,我带你去那上面放风筝。”有飞机,就不可能放风筝,放风筝的前提是没有飞机。

《纸飞机》只是一部儿童小说,但它写的却是战争与和平。

其中,“我”所拥有的上百架纸飞机,其含义是丰富的。作品没有很明确地告诉我们,主人公“我”喜欢纸飞机的原因,但字里行间却可以看出,在物质匮乏的战争年代,纸飞机是儿童心爱的游戏。“我”用写字的废纸、日本飞机撒下的传单、百货公司的广告、捐赠“中国儿童号”的票据、抗战食品展销会上得来的牛皮包装纸、刊载着轰炸报道的《新华日报》报纸等各种各样随处得来的纸张叠成了一架架纸飞机——同是小小的纸飞机,却因它的材质不同,折射出战争期间不同阶段广大人民的际遇与命运。同时,左昡将纸飞机更为深厚的涵义留给了读者:是说,“我”如果也有上百架飞机该多好呀!是说,如果有上百架飞机,就能将侵略者的飞机统统击毁,让这个天空只留给飞鸟与风筝吗?是说,飞机只应该是一种玩具,而不应是杀人的机器吗?……纸飞机自“我”——一个战争中的儿童手里折出、放飞,见证的是被轰炸不断毁坏、支离的童年,也是在轰炸中逐渐成长、奋起的童年。而风筝、飞机、纸飞机之间的关系,正是和平与战争,正义与非正义之间,值得文学永远去表现、去追问的关系。

要书写这样的关系,这样的题材,这样真实存在过的中国童年,是需要极大的耐心的。在《纸飞机》里,有一个不太容易注意的细节——在每一首战时儿童歌谣下,都有一个细小的注释,说明了这首歌谣当时刊发的报纸和日期,这可看作是一种很有勇气的言之凿凿。就从这样的细节里,我可以想象左昡在这次写作过程中所经历的艰辛。书里提到的“五三、五四”大轰炸、“八一九”大轰炸、“六五”大隧道惨案,发生的具体时分都必须与史实相符;还有故事里人物穿的衣物,细到布料的种类;彼时儿童阅读的课外书的具体名称、内容,细到封面上的图案;抗战食品展销会上参会的酒楼饭铺,细到每家店的拿手好菜……所有的一切都必须一笔一笔耐心地查证、描摹,直到复原出一个尽可能接近完整的、真实的历史时空,这其中考验的,不仅是作家的才能,更是作家的韧性。

而这种韧性的根源,来自于生长在重庆的左昡自己说的:这是一个“不得不写”的故事。

中国儿童文学里,应当有更多值得花费这样的耐心去完成的、“不得不写”的故事。从这一点上来讲,《纸飞机》将具有它独特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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